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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特·克兰 & 断塔

 

Hart Crane, 1892-1932


哈特 · 克兰 & 断塔

昨非/著


新大陆的工业***晚于欧洲近百年,但迅即有为,成效显著。可是现代化的车轮,也迅速碾压到气质敏感的诗人,比如哈特 ·克兰(Hart Crane, 1899— 1932)。他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玄学派诗人。与艾略特、史蒂文斯一样,克兰是现代派诗人。现代主义的要旨是质疑现有的文学传统,他们面对的是现代化的复杂性,尤其是工业化、城市化导致的问题,科学技术带来的挑战,以及个体存在的危机。就诗歌的某些主题与技艺而言,克兰所展示的诗义,体现了形而上学的某些特征,所以他虽不是狭义上的玄学派诗人,从广义上看,他的诗作仍属于玄诗的范畴。


克兰青年时和家庭决裂后,独自到纽约谋生。从1924 年起,先后发表了组诗《航行》、诗集《白色建筑群》、长诗《桥》等。当时的美国诗歌处于现代主义诗风强盛期,而克兰是一个带有浪漫主义风格的诗人,所以处境相当不佳。评论界对《桥》的评价褒贬不一。从墨西哥回纽约的途中,克兰选择投海自尽,时年33岁,那正是耶稣死去的年纪。


在有关哈特·克兰的评论中,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 1930-2019) 的评价独占鳌头。他说:“哈特·克兰是本世纪最雄心勃勃的诗人;他的作品《桥》是一部充满想象力的美国史诗,高瞻远瞩,达到甚至超越了惠特曼的成就。”[1] 他又说:“他是惠特曼最真实的后裔,但他的诗歌更加破碎和坚定,因为他生活在一个对诗人的宇宙雄心不那么宽容的时代。”[2] “克兰的诗作常常晦涩难懂,但这种晦涩源于他突破日常,并试图进入视野纵深的决心。”[3] 布鲁姆将克兰与惠特曼相提并论,意指克兰的重要性。从语言角度来看,克兰的诗歌充满隐喻与意象,转换极其迅速,物象纷呈,繁复异常,不同于惠特曼的日常用语。


评论家海伦·文德勒(Helen Vendler,1934—2024)则从克兰诗歌的抒情性,以及他的悲剧人生做出评述。她指出:“在哈特·克兰的诗中,抒情之美与精神动荡始终处于对立之中,而正是这种紧张关系,赋予他的作品无与伦比的情感强度。”[4] 文德勒称赞克兰语言中的音韵美,指出其隐喻虽然有些模糊,但能使其诗超凡脱俗,并说:“他既有远见,也是悲剧性的;既对崇高充满渴望,又意识到自己不可能抵达,并在这两者之间徘徊不定。”[5]


罗伯特·洛威尔(Robert Lowell,1917—1977)称克兰为“我们时代的雪莱”,这也指出了克兰的标杆性地位,即他所代表的光明向度。克兰在他的时代,诗才似乎没有得到充分赏识,但克兰对自己的使命有着清醒的认识。在 1926 年写给沃 ·弗兰克(Waldo Frank)的信中,克兰对作品《桥》在美国诗歌的地位曾下断言:“我的诗歌形式,其价值和视觉想象完全超越当下的诗歌,以至于我无法解释自己的幻想,我幻想着:过去,与我诗歌的未来命运之间,存在着一种真实的联系……” 时至今日,哈特 ·克兰的诗歌,已是现代诗歌的里程碑,可见克兰预见的正确性。


从形式上看,克兰注重的是抒情,但又创造性地采用现代派的象征手法。虽然克兰也使用悖论与奇喻,但更倾向于使用浓郁的意象,擅长万花筒般的联想,以及碎片化的描摹,而不是进行合乎逻辑的观点论述,因为他心属现代派,而现代派喜好模糊性、游离性,以及对心理层面的挖掘。


从主题上看,克兰作为现代派诗人,应对的是城市生活,以及现代化轮盘下个体的破碎。他试图通过艺术、语言、个人见证,达到一种超越。这一点不同于十七世纪传统的玄学派诗人,他们探索的是灵魂的本质、神之爱,以及精神的救赎。


传统的玄学派诗人,运用情感与理智,来考察爱与死、俗世与精神;运用严谨的思考以及机警与智趣,来辩证阐述某一观点。克兰的诗歌,充满视觉与情感的强度,其语言试图唤醒的激情与渴望,更多出于浪漫主义或象征主义的视角。比如克兰的组诗《航行》:


让我们在时间中结合,清晰的四季与敬畏。

哦,加勒比之火的游吟诗人舰队,

让我们不归于任何尘世之岸,

直至在坟墓的漩涡中得到应答,

印章宽广的浪花凝视着天堂。


克兰的长诗《桥》,已成为美国现代主义的代表作。诗中所描写的布鲁克林大桥,不仅是智识的隐喻,也象征着多元的时间、文化以及意识状态,代表着现代美国精神与文化的可能统一。当然,此桥也有更多其他的解读。《桥》于1927年发表于 T.S.艾略特创办的杂志。巧合的是,这首诗似乎与艾略特有着更多的亲缘关系。《桥》中的叙事者乘坐地铁,穿过纽约东河的地下隧道,他听到车厢里随机出现的对话,包括工人、妓女等的谈话,嘈杂不堪的片段,预示的是现代生活的碎片化特质。


可我在这个办公室想要服务,

服务,我说——演出之后

她又哭了小会儿,但是——


这里的残片,似乎也指向人物的畸残、生活的残酷、心灵的残缺。克兰记录的地铁中多声部话语的汇合,类似于艾略特在其鸿篇巨制《荒原》中的人物对话或戏剧独白。而克兰描述的纽约生活,也可对应艾略特笔下的伦敦生活,在现代化的重压之下喘息着:被异化的城市里,满是被异化的人类。艾略特描写的伦敦桥,似乎随时会崩塌,当见到这么多人经过伦敦桥时,他引用了但丁《神曲 ·地 狱篇》中的诗行:“想不到死亡毁灭了这么多人”。无独有偶,穿过纽约地下隧道的克兰,似乎也在经历一场不断下行的地狱之旅,因为在这一节长诗中,诗人多次提及“地狱”这个字眼。


克兰与艾略特,都大量使用典故,在大西洋的两岸,同时指向但丁的文本,并非偶然。艾略特提倡对传统的尊崇,而克兰的诗中,也隐藏着大量的典故出处,比如《桥》一诗中,不断援引威廉 ·布莱克(William Blake,1757—1827)的诗行或用语,而布莱克对现代化的痛心疾首,是有目共睹的。克兰诗歌的这种互文性,也让布鲁姆针提出了“影响的焦虑”理论——他之前的诗人,如何影响到他的诗歌,构成了挥之不去的焦虑。不同于艾略特等人试图对前人的影响作出抗衡,克兰并不排斥前人的影响,而是以自己的方式进行融合创新。


正如克兰的诗作《断塔》所示,克兰发出的呼告,其实也充斥着爱的渴求。这首诗的结尾,似乎出现天使的翅膀,“爱的豪雨”正在降临,这对于无法完全融入天主教、也无法完全加入左翼政治阵营的克兰来说,也许是唯一的选择。

   
   注解:

[1] Harold Bloom, Introduction to The Complete Poems of Hart Crane(New York: Liveright Publishing Corporation, 2001), xx.

[2]  Harold Bloom, Western Canon(1994).

[3]  Harold Bloom, The Anxiety of Influence (1973).

[4] Helen Vendler, The Music of What Happens(1988).

[5] Helen Vendler, Part of Nature, Part of Us: Modern American Poets(1994).





The Broken Tower

by Hart Crane


The bell rope that gathers God at dawn

Dispatches me as though I dropped down the knell

Of a spent day — to wander the cathedral lawn

From pit to crucifix, feet chill on steps from hell.


Have you not heard, have you not seen that corps

Of shadows in the tower, whose shoulders sway

Antiphonal carillons launched before

The stars are caught and hived in the sun's rays?


The bells, I say, the bells break down their tower;

And swing I know not where. Their tongues engrave

Membrane through marrow, my long-scattered score

Of broken intervals… And I, their sexton slave!


Oval encyclicals in canyons heaping

The impasse high with choir. Banked voices slain!

Pagodas, campaniles with reveilles out leaping —

O terraced echoes prostrate on the plain!…


And so it was I entered the broken world

To trace the visionary company of love, its voice

An instant in the wind (I know not whither hurled)

But not for long to hold each desperate choice.


My word I poured. But was it cognate, scored

Of that tribunal monarch of the air

Whose thigh embronzes earth, strikes crystal Word

In wounds pledged once to hope — cleft to despair?


The steep encroachments of my blood left me

No answer (could blood hold such a lofty tower

As flings the question true?) — or is it she

Whose sweet mortality stirs latent power? —


And through whose pulse I hear, counting the strokes

My veins recall and add, revived and sure

The angelus of wars my chest evokes:

What I hold healed, original now, and pure…


And builds, within, a tower that is not stone

(Not stone can jacket heaven) — but slip

Of pebbles, — visible wings of silence sown

In azure circles, widening as they dip


The matrix of the heart lifts down the eye

That shrines the quiet lake and swells a tower…

The commodious, tall decorum of that sky

Unseals her earth, and lifts love in its shower.



断塔

哈特·克兰/著

昨非/译


黎明时召唤上帝的钟绳

遣令我在大教堂的草地踱步,

如陷落于一日之末的丧钟

从地狱到十字刑架,双脚冰冷。


难道你没有听到,难道你没有见证

星辰被俘、日光隐去之前,

钟楼里阴影的队列

摇晃着肩膀,以钟声互诉?


钟声,听我说,钟声正在将塔楼摧毁,

我不知它们在何处摆动,舌头

舔掋薄膜,穿过骨髓,破碎的间隔中

是我散乱的音符......而我,是教堂司事的奴仆!


教宗的椭圆谕令,积满峡谷,以合唱

砌出绝境之峰,汇聚的人声忽遭屠戮!

宝塔、钟楼,号角奔突——

啊,层叠的回音,在平川拜伏!......


于是,我来到破碎的人间

只为追逐爱的幻影,它的声音

如风中一瞬(不知何去何从),

绝望的抉择,总是忽纵即逝。


我的词语倾泻而出,乐章谱就,

可与天庭的君王同出一辙?

祂的双足铸就大地,水晶之

向着伤痛进击,希望又沦为绝路?


我喷张的血液,步步趋近

并没有给出答复(血肉之躯,

可否让疑问成真、钟楼高矗?)——

或者她甜蜜的死亡,引得暗流奔涌?——


在她的脉搏里,我细数钟声如缕,

听到血脉在回溯、增援、复苏、确认,

战时的祷钟在胸臆间唤醒:

我的所求,终于得到疗愈,清纯如初......


钟楼正在重塑,并非石头构筑,

(石头岂能将天堂囚禁?)——

而由卵石垒成,——寂静的翅膀

在蔚蓝的盘旋中扩充,直至


降下心的矩阵,垂临的双目

以静谧之湖为圣祠,让钟楼危耸......

高远的仪式正在天空行进,

揭开尘世的封印,爱在豪雨中缓升。






更新于:5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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